他要到海防去运货,正要一个靠得住的人帮忙,就带了我去,有几个人,想去不得去,就暗下借了我三四百块钱,叫我做点生意,又想出主意,教我贩些什么货。我就照他们的话做,回来把货卖了,双倍还了人家的钱不算,我还赚了几个钱。不久,我又要去了,你先生要点什么,请告诉我一声,我给你带来。”我笑说:“那倒不用,你可不可以告诉我,你贩的什么货,赚了多少钱?也让我长长见识。”他听了,伸手搔搔光头,有点踌躇。我道:“你觉不便告诉,就不必说了。”他笑道:“也没有什么不便,我们将本求利,大小是场生意,不过钱赚得多一点罢了。”我笑道:“连你自己都承认赚得不少,这数目一定可观了。”老王笑道:“大概挣了三干块钱不到。”我听了这话,有点吃惊,心想一个讨饭的,跑了一趟海防,就挣了三千块钱!他见我望着呆了一呆,便笑道:“你先生不要以为稀奇,做大生意的人,一趟赚几十万,也是常事。”我笑道:“我倒不稀奇你能挣钱,所稀奇的,重庆挣大钱的人是这样容易。”老王道:“我本家兄弟说了,我们虽然是拿货换人家的钱,总也有点良心。老百姓的钱,平常我们可以赚他几个,这个时候,我们赚他的做什么?所以我们带的东西,都是化妆品,西服材料,外国罐头,都是有钱人用的。”我说:“你们带的这些东西,都是奢侈品……”他不等我说完,已经懂了我的意思,点点头笑道:“我带的都是化妆品,很好带。譬如口红,指头大的东西,在海防买法国货,更精致。五十支口红,裤腰带里也有法子放下。”他说着打了一个哈哈。我两指夹着他敬我的一支烟卷,放在嘴边,昂了头吸着,望了窗子外的青天,只管出神。他笑道:“张先生,你想什么?以为我撒谎。”我笑道:“我不但不疑心你撒谎,还怕你没有完全告诉我呢。”我是在这样想,你说不赚老百姓的钱,赚阔人的钱。可是你没有想到阔人的钱,是从哪里来的了。一支平常的口红,你们可以敲阔人几十块钱的竹杠,阔人也没有为了你们这样敲竹杠痒上一痒,可想他们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。平常一块钱买一样东西,他们从哪里弄钱来买,现在一百块钱买一样东西,他还不是从那里弄钱来买吗?老王对我强笑了一笑,又偏着头想了一想,似乎他对于我所说的这些话,并没有了解。我对于这种问题,是不惜学生公说法的,正想跟着向下说去,却听到门外有人大声道:“不打了,不打了,八圈麻将,输了我们两千多块钱。”我向窗外看,是个穿青毛线上衣,外套工人裤子的人。老王站起来道:“张三哥收场了,我们就走吗?”张三点点头道:“走走!到城里旅馆里洗澡去。”老王道:“好好,我和你一路去。张三哥,我给你介绍一下子,这就是我说的那位先生,他也姓张。”张三走了进来,和我握着手道:“不错不错,为人要像你这样。”我觉得他说话粗鲁,倒不失本分,也谢逊了几句。他就在身上掏出一个很精致的烟盒子来,奉敬了我一支烟卷,我看着那纸卷上的英文字,却是大炮台。我想着,除了银钱行里上等职员,做官的主儿,在简任职以下的,已很少吸大炮台香烟了。他的收入,起码是超过简任职的正式薪水。他见我沉吟着,或者明白了我的意思,笑道:“这个年月,有钱不花,是个傻瓜。来来来,我们进城去。城里旅馆里,我们几个朋友,开得有长房间,一路洗澡去。老王请你吃晚饭,我请你听大鼓。”我笑道:“我因为有点事,正由城里赶回家去,怎么又回城去?”张三道:“莫非你先生瞧不起我们工人?”这句话他说得太重了。我只好微笑着跟了他们出去,坐了他们运货的卡车,二次入城。他们果然在城里最好的旅馆里,开了一个大房间,这里已经有两位同志在坐。一个穿了新制的古铜色线春驼绒长袍,一个穿了花格呢西服,架腿半躺在沙发上,口角里斜衔了烟卷,颇为舒适。张三和我介绍之下,穿长衣的一个是江苏金先生,穿西服的一位是湖北钱先生,那钱先生误认我是同志,让座之后就问我是做什么生意。我笑道:“做一点破纸生意。”他认为是真话,点头笑道:“这也不错,我有一个朋友,由宜昌运一批纸上来,因为货太多,轮船不容易运来,就找一只大白木船包运。这船在长江里走了足三个月,他先是急得了不得,后来倒怕这船到快了。”我说那是什么原故?钱先生道:“你想纸价一天比一天高,他落得在船上多囤几天,到了岸立刻要起货到堆栈里去。城里呢要疏散乡下呢,堆栈一时又不容易找到,就是找得到堆一天多出一天钱。他由宜昌起货的时候,单说白报纸吧,不过二十块钱一令,现在暗盘不说,普通也不是说两百块吗?他这财发超了,发超了!”最后他闹出一句家乡话:“真是没得么事说。”
相关影视:济南空港片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