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爱老树,不是为了珍视它的年轮,说穿了是爱其形象苍劲之美。我跑到海南岛、鼓浪屿、西双版纳、南宁……寻找大榕树,那虬曲的躯干,层层垂挂的气根,可以让写实的画家无穷无尽地探索,可以予抽象派绘画以不尽的启发。苏州西园和拙政园等处都有老迈多姿的紫藤,文徵明手植的紫藤依然生机盎然,当秋冬叶落后,缠绵的枝条不正像是张旭的草书吗?四川多黄桷树,大黄桷树便是村长、镇长,是故人送别的十里长亭,是劳动人民的露天茶社……没有大黄桷树的地方似乎历史就短,根底就浅,那里就少传说和掌故。“斜阳古柳赵家庄”,古老的村庄里总应有自己的古柳、自己的大黄桷树或别的老树。奉节的街尾有一棵硕大的黄桷树,它一屁股坐镇于交通要津,遥对着三峡夔门,不让路。往来车辆行人不敢撞它。西非塞拉利昂首都弗里敦市中心有一棵丰茂的大榕树,仿佛是国家的象征,人民的骄傲,各种旅游明信片中都有它的雄姿,汽车停到它的脚下便成了儿童玩具似的。在太行山里我也见过这么硕大的一棵槐树,它坐落在一个村落中,是它孕育了村落呢,还是村落后迁来求它保卫?谁也说不清。村里人多起来,住不下了,要砌屋,有人想锯掉这棵既占地皮又碍交通的老槐树。老大爷说他祖辈锯过,锯子一拉,树流血了,于是停下来,从此就再也没人敢去碰它。北京郊区有不少大银杏,二十多年没去大觉寺了,忘了其间的一切情况,却记得里面有一棵巨大的银杏。戒台寺有一棵九龙松,提到戒台寺,我首先想到的便是那棵九龙松。天坛及中山公园,里面大柏树成林,但并未给我太深的印象,那些老树似乎姿态彼此有些类同,像衣冠楚楚的文武百官,唯唯诺诺而缺乏独特的性格。帝王之家的树木中,我很喜欢白皮松。白皮松亮堂,枝干上色块斑驳,淡青粉绿是主调,偶间微红,突然又会闪出几处墨黑的笔触:那是枯死的断枝,把枝干衬托得通体透明,最是油画的好题材。它分枝潇洒、曲折,多韵律节奏感,而松针分布均衡,疏而漏,筛下星星阳光,满地婆娑。故宫、景山、团城、北海、颐和园、十三陵……都拥有高大壮实的白皮松,有几棵最华贵的都曾享有过皇帝的年俸呢!松柏常青,爱松者必爱柏。古柏太多了,别的按下不表,单说苏州郊外光福镇司徒庙里的四棵汉柏,名曰“清”“奇”“古”“怪”,这四棵汉柏确是汉代遗民,身躯硕大,姿态突兀,使人感到性格倔强,是大夫,是将军,是神话中的天神……它们阅世两千年,依然壮实而苍翠,中外来宾闻名赶到这小庙里来瞻仰风采的络绎不绝。一棵挺立,曰“清”;一棵斜倾,曰“奇”;一棵虬曲,曰“古”;一棵伏卧,曰“怪”。其实四棵巨柏都很怪,干枝交错穿插,彼此已难分难解。其中有的是被雷击毙后又从伏地枯死的枝干上长出来的新躯体,是枝亦是根,是根又成枝,曲折往复,龙盘虎踞。高枝往下垂挂,低枝向上攀附,上上下下相握相抱,扭得紧,穿插得巧妙。移步换形,你移一步,它形象又大变,许多画家背着画箱远道而来,绕树三匝,无处着手。我去年在新疆,带领一班学生写生,在那浩瀚的戈壁滩边,突然发现一棵硕大的被刮倒在地已成乌黑色的死树,大堆的根和土已翻在地面,根边和树梢还有几片带青的残叶,但基本上已是一棵死树了。庞然大物的死树予我以强烈的印象,它横卧在戈壁上,具备着造型艺术的稳定感和厚重感,是雕塑!同学们起先并不注意这棵死掉了的树,由于我的激动,他们也动心了。我说这里有霸王别姬,黑色的霸王倾倒了,远处那一脉长长的洁白的雪山不正是虞姬吗?造型艺术中经常离不开伏卧的形,人们总喜欢卧松,就是这个道理。从整体看,“清”“奇”“古”“怪”这四棵汉柏之所以特别动人,关键在于那棵被称之为“怪”的卧柏,它那巨龙似的伏卧的身躯与其他三棵构成强烈的对比,而它们虬曲多变的枝干又构成了呼应与和谐的效果,使这一强烈的对比隐藏而含蓄起来,久看不厌。据说这四棵汉柏是东汉大司徒邓禹手植,清、奇、古、怪之名则是清高宗南巡时命名的。我并不关心是谁手植,是谁命名,只祝愿它们顶着风霜雷击仍永远顽强地活下去,它们那气势磅礴的身形体态将永远受到人们瞻仰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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