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北岸,我又在石阶上碰到那个老人。
老人望着我像是自语地说:“今天时运不好,不是访友的日子。”
我也学着自语地说:“等待也是幸福的一种。”
老人突然一甩嗓子:“哟嗬——哟嗬——”
声音不是太高,我的耳朵却感到振荡得很厉害,甚至心脏都晃了两下。它极像肖姣那天晚会时唱的船工号子。江滩边杉木船上的船工都抬头往岸上看。
老人向摆渡的杉木船走去。
我冲着他忽然叫了声:“古仕光!”
老人一怔,回转身来出乎意料地叫出我的名字。他说:“龙君,耐心等着。我去看屈祥,回来后再一起聊。”
待我回过神来欲追上去,载着古仕光的杉木船已起锚了。桐油漆透的船身在船堆中左摆右摇,转眼间,便抽身到了江心。老人坐在船头上的样子,不由得使我想到,李白当年千里江陵一日还时,一定是浪漫至极。
我回招待所看了一眼,见没有什么事便又出来。
公路沿着江边的山坡,吃力地向上盘旋。临江的旧房子,已成了江岸峭壁的一部分,如果不是那些方形的窗户,很难找到它们的区别。天要黑了,一阵比一阵更有力的江风,夹杂着从近处山岩上携来的沙粒,呼呼地打在脸上。峡江南岸,绿树掩映的民居纷纷冒起炊烟。比炊烟高出许多倍的那面大山,像一道巨大的帷幕,村庄如同舞台上一件随时可以搬走换掉的道具,或是从高耸的山顶上掉下来的颜色别致的粉末碎石之类。千山万壑都被这道谁也奈何不得的莽莽的山体所遮蔽,仿佛唯有它才是这个世界的说话算数者。虽然隔着峡江,那巨大的山体,仍旧像贴着鼻尖矗立起来的,就像每个人都不可能看到自己的额头一样,对岸巨大的山体只露出一些半遮半掩的面目,过于耸立的高度,将它打扮成一个蒙面大侠,在云里雾里逶迤到十几里远的下游,才露出一段山脊。那么远的地方,已经无法看清什么,只能想象那是唯有苍鹰才能飞上去的乱石绝顶。半空中没有一丝声音,黄色的石壁千丈百丈地悬空而立,裸露得像是一面胸膛。看不见石壁上有藤草花木在生长,一道道粗粝的岩层褶皱,是那镂刻的在风雨中的嶙峋筋骨。一年年的春雨染成绿,夏雨流成浊,秋雨刷成黄,冬天里霜雪冰冻将它们凝成一块块触目惊心的黑斑,看上一眼就能浸透骨髓。如果没有山脚下那又浅又矮的绿色坡地,它极像是鄂州江面上,整修了十几年的那艘江汉十三号客轮。在一年年的风浪中,油漆不断剥落,锈蚀不停生长,虽然在大风大浪中不见其摇晃,那副面对水上奔流不息、颠簸不止的大小船只视而不见的漠然神态,确实令人无从感受那钢铁的庞大身躯里还积蓄着生命。青滩所面对的那座大山,并非完全如此。它将从胸膛上褪下的衣衫,叠翠在自己的脚边。柳绿花红,雾轻水重,山顶上的浓云洒落如丝如缕的许多碎片,飘荡在半截绝壁上,朦胧中宛如一群出浴的女子,将裙袂堆在丰腴的肢体四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