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别说话。你先好好的歇一歇,等会儿再说吧……干吗费这么大的劲?”
于是他不作声了。他还是说他的,以为他听着。他叹了口气,再没一点儿声音。过了一会,母亲出来,看到摩达斯太照旧在说话,高脱弗烈特在凳上一动不动,脑袋往后仰着,向着天,原来刚才那一阵,摩达斯太是在跟死人说话了。他这才懂得,可怜的人临死以前想说几句话而没有说成,于是他照例凄凉的笑了笑,表示听天由命,就这样的在夏季那个恬静的黄昏闭上了眼睛……
阵雨已经停止,媳妇照料牲口去了;儿子拿着锹在门前清除污泥淤塞的小沟。摩达斯太在母亲开始讲这一节的时候早已不见了。屋里只剩下克利斯朵夫和那个母亲;他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。多嘴的老婆子耐不住长时间的静默,把他认识高脱弗烈特的经过从头至尾讲了一遍。那是年代久远的事了。他年轻的时候,高脱弗烈特爱着他,可是不敢和他说。大家把这件事当作话柄;他取笑他,大家都取笑他:——(他是到处被人取笑的,)——但高脱弗烈特还是每年一片诚心的来看他。他觉得人家嘲笑他是挺自然的,他不爱他也是自然的,他嫁了人,跟丈夫很幸福也是自然的。他那时太幸福了,太得意了;不料遭了横祸。丈夫暴病死了。接着他的女儿,长得挺美,挺壮健,人人称羡的女儿,正当要和当地最有钱的一个庄稼人结婚的时候,一不小心瞎了眼。有一天他爬在屋后大梨树上采果子,梯子一滑,把他摔了下来,一根断树枝戳进了他脑门上靠近眼睛的地方。先是大家以为不过留个疤痕就完了;哪想到他从此脑门上老是像针刺一般的痛,一只眼睛慢慢地失明了,接着另外一只也看不见了;千方百计的医治都没用。不必说,婚约是毁了;未婚夫没说什么理由就回避了。一个月以前为了争着要和他跳一次华尔兹舞而不惜打架的那些男子,没有一个有勇气——(那也是很可了解的)——再来请教一个残废的女子。于是,一向无愁无虑的,老挂着笑脸的摩达斯太,顿时痛不欲生。他不饮不食,从朝到晚哭个不休;夜里还在床上呜咽。大家不知道怎么办,只能和他一起悲伤;而他哭得更厉害了。结果人家不耐烦了,狠狠的埋怨了他一顿,他就说要去投河。有时牧师[66]来看他,和他谈到仁慈的上帝,灵魂的不死,说他在这个世界上受的痛苦,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上得到幸福;可是这些话都安慰不了他。有一天高脱弗烈特来了。摩达斯太对他一向是不大好的。并非因为他心地坏,而是因为瞧他不起;再加他不用头脑,只想嘻嘻哈哈的玩儿:他没有一件缺德的事没对他做过。他一知道他的灾难就大吃一惊,可是对他一点儿不露出来。他坐在他身旁,绝口不提那桩飞来横祸,只是安安静静的谈着话,跟从前一样。他没有一句可怜他的话,仿佛根本没觉得他瞎了眼睛。他也不提他看不见的东西,而只谈他能听到的或是能感觉到的;这些他都做得非常自然,好像他自己也是个瞎子。他先是不听他的,照旧哭着。第二天,他比较肯听了,甚至也跟他说几句话了……